完結環環相扣宅斗爽文:宅斗是個技術活。世人皆說我命好。 父親官居一品,母親系出名門。兩位兄長皆在朝為官,三位姐姐俱嫁入高門。我自幼著雲錦霓裳,食玉盤珍饈。然則,外人只看到我命如錦繡。殊不知大有大的難處

世人皆說我命好 父親官居一品 母親系出名門 兩位兄長皆在朝為官 三位姐姐俱嫁入高門 我自幼著雲錦霓裳 食玉盤珍饈 就連隨手把玩的物件 都夠尋常百姓半生吃穿 然則 外人只看到我命如錦繡 殊不知大有大的難處 這錦屏繡帳之內 處處藏著算計 金樽玉箸之間 不時隱現殺機 稍有不慎 便是萬丈深淵 我生於隴上名門孔氏 行四 名儀貞 父親乃當朝宰相 深受帝王器重 母親薛氏為正妻 生六子 二男四女 孔氏祖訓有雲: 閨閣之教 嚴於律法 孔氏女自三歲開蒙習六藝 六藝外添琴棋書畫 乃至枕席之術 皆比尋常閨秀早通三載 父親最重嫡子 兩位兄長自幼便被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剩下的嫡出女兒中 唯長姐如章最受重視 重陽 鹹王府送來一對和田玉壁作禮 父親當眾對母親交代 要對長姐的教導再抓緊些 二人閒談間 父親說: 鹹王昨日在禦前得了對雙龍佩 我懵懂地看著相視而笑的雙親 尚不知那對玉璧意味著什麼 只記得這位鹹王殿下 是聖上南巡時唯一帶上的皇子 出了花廳 見二姐姐襄慧獨倚回廊 她手中團扇輕搖 見我出來 杏眼流轉間已換了副神色 四妹妹可算出來了 姐姐等得腿都酸了 她親昵地拉住我的手 方才聽嬤嬤說 那玉璧上的蟠螭紋 與太廟祭器上的如出一轍呢 咱們這位長姐 可真是好福氣 見我面露狐疑 二姐襄慧團扇半掩朱唇 罷了 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 這日頭曬得人發昏 四妹陪我去采些木樨可好? 待會兒讓廚房蒸桂花糕給你吃 她素來如此 言語間暗藏機鋒 卻又適可而止 讓人看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麼 暮春時節 紫藤花開得正盛 長姐在花架下遇到了薛家表哥 此人雖出身寒微 卻生得眉目清秀 因屢試不第 只在府中管些花木修葺的閑差 長姐不知著了什麼魔 竟收了他一方繡著結發同心的汗巾子 日日貼身藏著 自此 她總借著帶我放紙鳶的由頭往偏園去 將紙鳶飛上了天 她便推說困乏 讓我自己采花玩耍 她則獨自往西北角的小軒歇息 那日偏園格外寂靜 我正踮腳收著紙鳶線 忽然見太湖石後閃過一角石青緞袍 父親不知何時立在那裏 面色陰沉如鐵 破天荒地 他身邊沒有跟著成群的清客和僕人 何總管並兩個小廝垂首站在三步開外 活似三尊木雕 我手中的線軸啪嗒一聲落地 父親的目光如刀般掃來 我慌忙低頭 卻瞥見小軒的湘妃竹簾隨風微動 隱約可見長姐與那秀才執手相看的影子 紫藤花簌簌落下 有幾瓣正落在父親皂靴旁 被他碾入泥中 薛秀才被小廝拖出來時 已然面如死灰 長姐卻挺直了脊背 生平第一次忤逆了父親 女兒不願做金絲籠中雀 寧為寒門比翼鳥…… 糊塗! 父親不怒反笑 你以為這世間真的有超脫權勢的清淨之地? 若今日你沒了宰相千金這個頭銜 明日你就會明白 沒有權勢庇護的真心 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 長姐還想說什麼 父親倏然抬手打斷 既然聖賢書澆不透你這顆癡心 那便讓世道來教一教 當夜 長姐被捆了手腳塞進青帷小轎 發配到了莊子上 母親將剩下的姊妹四人叫到跟前 執起金剪刀慢條斯理修剪著盆中的名貴海棠 你們可知為何世家女兒都要學習琴棋書畫? 不是要你們附庸風雅 是要你們明白 這世間最動人的風雅 往往藏著最殘酷的取捨 她忽然抬眼 一一掃視過我們四人 相府的女兒可以談情 但必須是在描金繡鳳的錦帳裏 在門當戶對的玉牒上 爾等可記住了? 幾個姊妹恭敬磕頭應答 不過月餘 長姐便寄了信來 信箋上淚痕斑斑 字字都是悔悟 母親看罷 便擲進薰爐 火舌一卷 化作翩翩黑蝶 二姐適時捧上繡帕 母親接過帕子 狀似無意道 過了年你也該相看人家了 可有中意的郎君? 二姐倚進母親懷中 嬌嗔道 女兒雖愚鈍 也知道《女戒》有雲『清閒貞靜 守節整齊』 婚姻大事 自然要憑父母做主 女兒只盼能在雙親跟前多盡幾年孝心 二姐雖然不及長姐那般風華絕代 卻勝在眉眼靈動 待人接物最是得體 母親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將二姐摟在懷中 輕聲道 三日後鹹王府的賞花宴 你便隨我去 我明白 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 這便是大戶人家 一言一行皆有深意 便是舐犢之情 也藏著滿滿的算計 秋日 長姐終於被接回府中 昔日那株豔冠群芳的長安錦 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素色的羅裙空蕩蕩掛在身上 風輕輕一吹就能將她卷走 她跪在白玉方磚上叩首 額間沾了灰也渾然不覺 父親高坐太師椅 曾經在考查功課時拈須讚賞的手 此刻卻只摩挲杯沿 磕到第八下時 二姐上前攙扶 父親 千錯萬錯都是那薛秀才的錯 長姐已知道錯了 您就饒恕她罷 她用絹帕輕拭長姐額間 姐姐也忒實心眼了 這額頭若留下疤 毀了容貌不說 傳出去倒像是咱家苛待女兒 一席話 讓上首的父親和母親臉色一沉 長姐順勢握住二姐的手 淚盈於睫 姐姐日後一定與妹妹同心同德 好生侍奉雙親 自那後 長姐雖重歸閨閣 卻再難得父親青眼 越是如此 長姐便越發刻苦 晨起臨帖 夜半起舞 午時看賬 每每出行 長安兒郎擲果盈車 爭相一睹芳容 母親出席宴集時 身側總伴著兩位佳人 長姐明豔不可方物 二姐靈巧善解人意 一個眼波流轉間便能出口吟詩 一個三言兩語就能化解席間尷尬 我隱隱察覺 二人並行時衣袖相觸的瞬間 都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較量 臘月宮宴 宮中設賞梅宴 兩位姐姐隨雙親進宮 樂師奏起霓裳序曲 只見長姐廣袖一展 翩若驚鴻 行如踏月 一舞畢 滿座寂然 引得龍椅上的帝王連酒都忘了飲 聖上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 良久方道: 孔卿養得好女兒 倒顯得朕這些丫頭都成了庸脂俗粉 父親聞言即刻離席跪拜 臣惶恐 公主們金枝玉葉 如天上明月 小女不過是瓦礫微光 豈敢與日月爭輝? 聖上龍顏大悅 當即賜下禦酒 問長姐 你叫什麼名字? 臣女名喚如章 章字太過剛硬 朕觀你舞姿蹁躚 『翩翩』二字 你可喜歡? 長姐得了聖上賜名 不過三日 封妃的聖旨便降臨相府 長姐跪接聖旨 謝恩時恰如鶯啼 暗含羞怯 我站在身後 看著宣旨太監的拂塵漸行漸遠 忽然想起那年西北小軒 長姐也是這樣挺直腰背跪在地上 只是當年一跪 跪碎的是少女癡心 而今這一跪 跪出的是錦繡前程 二姐上前執手 盈盈一拜 恭喜姐姐得聖上青眼 這可是咱們孔氏滿門的榮耀 長姐唇角微笑 眼底卻有些冷意 二妹這些日子侍奉得殷勤 可要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二姐也不惱 笑著將長姐鬢邊的一縷散發別到耳後 姐姐說笑了 往後妹妹還得仰仗您照拂呢 她笑得有些得意 仿若勝券在握 孔氏兩位適齡嫡女中 總要有一人入宮 君子以作事謀始 二姐篤定了父親的廟堂制衡之道 一個進宮為妃 是要在聖駕跟前埋下一枚暗子;一個聯姻鹹王 則是為將來鋪路 如此 不論風雲如何變幻 孔氏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聖上春秋鼎盛 卻已近不惑 入宮只能為妃妾 二姐要的 是鹹王妃之位 長姐入宮前夜 父親攜孔氏嫡支在祠堂敬告祖宗天地 燭火搖曳間 昔日父女已分君臣 父親執玉笏跪拜 三叩九拜之禮一絲不苟 長姐急欲攙扶 父親卻沉聲道: 禮不可廢 這一拜 拜的是天家威嚴 亦是教她明白—— 從今往後 親情皆要讓位於權勢 寅時將至 母親親自為長姐理妝 萬兩銀票分作十二封 最大的面額藏在貼身的荷包裏 碎銀子縫在侍女的帕角暗袋 父親呈上紫檀木匣 內臥一枚羊脂玉印 宮中八十六處暗樁 今後皆聽娘娘調遣 大哥哥奉上名帖: 此女精通帶下症 已在太醫院掛了名 二哥哥遞來地契: 長安最繁華的三條街 盡供娘娘享用 我與三姐尚未及笄 便備了貼身的玉佩和荷包 玉是暖玉 荷包裏縫著珍貴的安神香料 二姐是最後上前的 她捧著金線孔雀裘 羽衣在燭火下流著七彩光暈 每一針都藏著心思 妹妹手藝粗陋 只盼姐姐穿著她 鳳凰於飛 翙翙其羽 話音未落 一滴淚恰落在孔雀眼上 記得小時候學刺梅 我怎麼都繡不好 大姐就握著我的手 一針一線地教 長姐微笑的嘴角驟然停滯 再抬眸時 七分是被至親算計的疼痛 剩下三分 卻是那年上元節 二姐為她擋下滾燙燈油時 臂上留下的那道淺疤 後宅的紛爭啊 從來都是悄無聲息地開始 深不見血地結束 這一刻我終於看懂 孔雀裘上的每一根金線 都纏著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 三分計算 七分真心 就像當年紫藤架下 她親手將長姐推入深淵 又躲在假山後哭濕了袖子 長姐進宮一載 隔年二姐的婚事便定下了 金桂飄香時 母親握著二姐的手溫言道 馮家雖非顯赫 卻是實打實的軍功出身 勝在家風清正 往後必不會薄待你 輕車都尉 聽著是正三品的勳爵 實則不過是虛銜 二姐的臉上再沒有一貫的笑臉 竟然失了儀態 脫口而出道 這是……容妃娘娘的意思? 母親聞言 厲聲道 娘娘深宮侍駕 哪管得上這些瑣事! 那…那是父親計畫有變了? 鹹王那邊… 母親眸光驟冷 幹鹹王何事? 孔氏既然出了位娘娘 自然要懂得避嫌 二姐的臉色驟然煞白 也終於明白父親這步棋的深意 廟堂制衡從來不是左右逢源 而是審時度勢後的孤注一擲 鹹王再得聖心 終究是龍椅上那人的棋子 真正的聰明人 永遠只押必贏的那一方 這步棋 便是讓聖上看明白 孔氏的女兒寧可下嫁虛爵 也絕不沾染儲位之爭 二姐還不死心 踉蹌著問 既然父親已決議效忠聖上 為何還要與鹹王府往來? 母親慢條斯理轉著腕間那對羊脂玉鐲 傻孩子 赴宴賞花 本就是世家尋常交際 鹹王設宴 滿朝朱紫皆至 若孔府不去 反倒顯得刻意 面對母親幾乎坦然的明示 二姐陡然明白 昔年父親所說 讓母親抓緊教導長姐 不過是以此為餌 試探哪個女兒更適合入宮 父親要看的 是在權勢誘惑面前 誰守得住本分 誰又藏得住鋒芒 長姐的癡心 二姐的算計 早被那雙久經官場的眼睛看得分明 長姐失德 要入宮也應該是我才對! 母親執起茶盞抿了一口 回答的卻是 這世上有三種聰明 下等聰明是機關算盡 中等聰明是韜光養晦 上等聰明 是讓人以為你不聰明 此時此刻 二姐的身子已然止不住顫抖 我趕忙上前扶住 指尖在她腕間輕輕一按 姐姐歡喜糊塗了? 還不快謝恩 二姐深深看了我一眼 縱使滿眼不甘 此刻卻只化作黯然 父親早已看清 她聰慧太過鋒芒畢露 若是入宮 難免會自作主張 而長姐看似天真 實則最懂審時度勢 父親和聖上要的 從來不是最出色那個 而是 最適合的棋子 待眾人散去 母親獨獨留下我 她執起越窯秘色瓷盞 茶煙嫋嫋間 慈愛的眉眼帶著審視 你可會覺得母親的心狠? 我垂眸凝視著裙裾上銀線繡的纏枝紋 片刻後抬眼 看向窗外被精心修剪過的魏紫 世間萬物 總要付出代價 牡丹再嬌豔 若離了花匠的剪刀 也不過是路邊的野蒿 母親滿意地點點頭 眼中帶著讚賞 正是如此 你雖小 頭腦卻清楚 這是你的長處 只是……她忽然停頓 語氣有些冷意 女兒家家 到底心冷了些 窗外一陣風過 卷著牡丹花瓣撲在窗紗上 我想起那年春日 親眼看見二姐的婢女引著薛秀才穿過回廊 長姐的風箏線纏在花枝上 恰巧被薛秀才撿到 吟著她最愛的詩句走來 我合上書卷 看著二姐躲在假山後 指尖將帕子絞得死緊 二姐的謀劃 不過是想讓父親對長姐失望 憑此參與棋局 我看得分明 卻不聲張 若不是怕長姐真的淪陷 我連用膳時那句狀似無意的長姐近來清閒 總帶我去放風箏都不會說 自知曉一切開始 我便做足了旁觀者的姿態 只是這一刻 我已然分不清 那年春深 究竟是我的有心之言傳入雙親耳中 還是他們早就知曉 作壁上觀 母親微微一笑 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父親常說 下棋要懂得棄子爭先 有時候看似在爭一步 實則是為了十步後的殺招 她撫去我耳邊並不存在的碎發 語氣諄諄 這世間的明暗經緯 並非三言兩語能說得通 看得太透 未必是福 我如何不知 只是這深宅大院裏 容不得愚鈍的人 清醒地計算每一步得失 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知道為娘今日為何要獨獨留下你嗎? 她欲要說出口 話到嘴邊 卻堪堪停住 伸手將我攬入懷中 在我掌心一筆一劃寫下孔字 你記住 正是因為你們是孔家的女兒 相爺才會這般費盡心思籌謀 我嗅到母親身上清淡的茉莉香 聲音輕得像幼時哄我入睡般 為娘的這些女兒中 你是最像你父親的 你要明白 真正的世家之道 不在於一時得失 而是要千秋萬代的傳承 窗外暮鼓聲聲 簷下宿鳥啼鳴 直到多年後霞帔加身 遠嫁必州時 我方恍然驚覺 原來父親執棋的手 早就為眾人描好了命途經緯 二姐出閣那日 容妃娘娘特意請了恩旨 賜下誥命夫人的封號 既全了孔家顏面 又不會讓馮家這個虛爵顯得太過寒酸 我看著二姐穿上鳳冠霞帔 唇角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可那雙慣會說話的杏眼 卻淬著化不開的寒意 這場與長姐的較量 她終究是一敗塗地 起初 兩位兄長還憂心忡忡 每月都要派心腹去馮府探問 直到一年後 二姐誕下嫡子的喜訊傳來 他們才真正舒展了眉頭 隨著時間的推移 二姐眼中的鋒芒漸漸消磨 端午回府時 我竟然看見她親手為馮將軍拭汗 眉眼間盡是溫婉 更出人意料的是 她主動開口 求母親下次進宮時帶上她一道 好給容妃娘娘磕個頭 此刻的她正在給懷中的幼子繡虎頭帽 是我從不曾見過的柔和溫婉 母親聞言 臉上笑意更深 母女間相視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分不清二姐是悟了 還是將不甘藏得更深 不重要了 棋局中的子 要麼歸位 要麼出局 很明顯 她選擇了前者 我已到了十三歲 與三姐雲竹常伴母親左右 往來於各府飲宴之間 近來赴宴 我察覺到最愛素淨裝扮的三姐 赴宴時卻添了些心思 白玉簪換成了鎏金步搖 珍珠耳珰也改成了點翠滴珠 夏日賞荷宴 她鬢間卻簪著一只梅花釵 格外醒目 柳蔭下 席間才子雲集 行飛花令時 但見督查院的梅僉都七步成詩 贏得滿場喝彩 我看見三姐執扇的手微微發顫 縱極力掩飾 也壓不下眼中的愛慕 也沒有錯過梅僉都飲酒時 若有若無的炙熱眼神 回府的馬車上 母親指尖輕扣窗櫺 忽然問道: 這只梅花簪 可是新打的? 三姐低眉應了聲 耳尖卻泛起薄紅 我瞧見母親微不可聞地蹙眉 當夜便去了父親書房 不過半載 父親便為三姐定了親事 樊家世代清貴 現任家主官拜翰林院侍讀學士 是個詩禮傳家的好歸宿 母親執起三姐的手 將一對翡翠鐲子推入她的手腕間 你最是愛書 樊家藏書萬卷 往後紅袖添香夜讀書 豈不風雅? 三姐跪在白玉方磚上 額頭觸地時 發間那支梅花銀簪微微晃動 起身時她身形微晃 我上前攙扶 觸到的卻是她嵌入指甲的皮肉 母親在妝奩拿出一只嶄新的金鳳步搖 替換下三姐鬢間那支梅簪 這簪子舊了 該換下了 二姐低垂眼簾 看著母親將那支簪子隨手賞了下人 面對母親的敲打 三姐囁囁稱是 卻在轉身時 不小心勾在了門檻上 打了個趔趄 婚期定在來年秋日 可三姐足足病了一季 聽雪軒終日藥香繚繞 珍貴的藥材如流水般送入 卻化不開她眉間的愁緒 我去請安時 母親正望著窗外飄落的梧桐葉 聲音帶著幾分罕見的疲憊 去勸勸竹兒吧 若是……實在不中用 便送去西郊別苑養病吧 我看見母親眼中的不忍 又很快被決然取代 是作為母親的最後一份慈心 也是最後的試探 我未讓婢女通報 徑直去了三姐的聽雪軒 推開門 三姐披著素色外衫 正對著一幅畫卷出神 畫上柳蔭如煙 一襲青衣臨風而立 雖只一個背影 卻透著掩蓋不住的清朗風骨 正是那日曲江畔吟詩的梅掌院 三姐……我輕聲喚她 她慌忙收起畫軸 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我看著她消瘦的面容 不忍道 再這樣病下去 傷了自己可怎麼好? 三姐忽然笑了 像是碎冰落在玉盤 在那些人心中 耽誤婚期才是天大的罪過 她口中的那些人 自然指的是父親母親 我不答話 只是說 聽聞梅大人不日將尚安樂公主 畫軸啪地掉在地上 三姐強撐著冷笑 朝堂之事 與我深閨女子何干? 我拾起畫軸: 三姐可知 為何父親沒將你許給梅家? 無非是嫌梅家出身寒微 配不上相府千金 我們這些女兒 不過是待價而沽的貨物罷了 嫁給誰又有什麼所謂 三姐仰起頭 宛如史書上慷慨赴死的文人清流 你只管回去稟報 若我能活到嫁人的那一天 自然不會辱沒孔氏門楣 我歎了口氣: 你錯了 正因父親深知梅掌院是棟樑之才 才更不能結這門親 梅掌院在督查院任職 父親位居宰輔 若聯姻天子近臣 上位會怎麼想? 貴妃才生了小皇子 多少雙眼睛盯著孔氏 一步差錯 便是萬劫不復 三姐忽然劇烈咳嗽 你們……咳咳……眼中全是計算 可容得下半分真情? 算計? 我冷笑 你以為父親的宰輔之位 是靠曲意逢迎得來的? 去年黃河決堤 父親捐了半數家產賑災;今春北疆大旱 父親力排眾議開倉放糧 我逼近一步 若非他精於算計 百萬災民將成餓殍;若非他善於權衡 今日死的便是孔氏三百七十口人! 三姐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 哽咽道 若蒼天許我重選 我寧可捨棄這錦衣玉食 做個布衣荊釵的尋常女子 與心上人粗茶淡飯 平淡終老 我聞言冷笑 聲音不自覺地尖銳起來 三姐口中的布衣生活 是要做那市井販婦 終日為三文錢與人爭得面紅耳赤? 還是要做那田間農婦 一場旱災便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兒餓死? 你每日喝的人參湯 用的雪蛤膏 哪一樣不是父親在這算計中保下的富貴? 若沒有這些算計 你現在恐怕連粗茶淡飯都難以為繼! 三姐踉蹌後退 脊背抵上冰冷的牆壁 我抬手為她拭淚 卻發現自己也淚流滿面 你我生來就帶著孔氏的烙印 我們的情愛 乃至生命 在孔氏三百多條人命面前 都輕如鴻毛 三姐緩緩滑坐在地 發間的珠釵落下來 在青磚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我蹲下身 輕輕抱住她顫抖的肩膀 我們相擁而泣 卻都心知肚明—— 此時的悲慟 是感歎為自己早就被擺佈好的一生 也是在慶倖 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的庇護 心結已解 三姐身子骨一日好過一日 及至出閣那日 十裏紅妝羨煞長安 樊家雖門風嚴謹 那樊公子卻是個知冷知熱的 縱使三姐連誕二女 也堅持不納妾室 一時間 娶妻當娶孔氏女成了長安兒郎們的共識 連孔府出去的婢女 議親時都比尋常官家小姐更受青睞 母親對我的教導越發嚴苛 漸漸將府中中饋交到我手上 這日南安太妃薨逝的消息傳來 母親故意考我 太妃生前禮佛 不如送套金絲楠木的佛經去? 我搖頭 太妃年輕時隨夫征戰沙場 最厭這些虛禮 不若送套鎧甲兵器 擦拭乾淨供奉靈前 更顯誠意 母親眼中閃過贊許 又問 下月李尚書千金遠嫁徊州 可要請貴妃娘娘賞些體面? 我抿唇不語 只向青蓮使了個眼色 這丫頭立即會意 福身道 奴婢愚見 娘娘若賞賜太過 反倒授人話柄 不如由夫人出面 贈一套妝奩 既不越禮 又全了體面 母親撫掌而笑 善! 主子明理 奴婢懂事 這才是大家氣象 你這丫頭想要什麼賞賜? 青蓮低頭稱不敢 奴婢不過跟著小姐耳濡目染 怎敢要賞賜 母親轉動腕間的玉鐲 隨手拔了只簪子給青蓮 你很懂分寸 往後會有福分的 直到三個月後 大哥哥將青蓮許配給頃州商賈的時候 我才明白母親話中的深意 嫁給富商大賈做正妻 可不就是福分麼 總好過給人當丫鬟 青蓮來給我請安時 神色如常 絲毫沒有即將翻身當主人的喜悅 我故意問道 你今年跟了我多久了? 她略一欠身: 回姑娘話 自打姑娘落地那日起 奴婢就在跟前伺候 算來已是十四年五個月整了 我靠在椅子上 看著她恭敬的模樣 開口道 溫氏譴了人來說親 兄長已經應下 往後你便是溫家主母 不必再行大禮 她聞言立即跪伏在地 言辭懇切道 奴婢伺候姑娘多年 不敢僭越肖想 請姑娘收回成命 允許奴婢繼續在您身邊伺候吧 糊塗 做少奶奶不比當丫鬟強? 到時候自有下人伺候你 她連連叩首 發間的銀簪碰在磚上叮噹作響 姑娘待奴婢寬厚 吃的用的無一不精 比平常人家的女兒還富貴些 要讓奴婢離了姑娘 去伺候那些臭男人 奴婢寧願絞了頭髮做姑子做姑子去 額頭抵在白玉磚上 咚咚響 嗯 是個識時務的 我虛扶一把 這是什麼話 那溫家郎君我隔著屏風瞧過 長得端方 你老子常年在父親身邊當差 依我看 你與那溫氏倒也相配 青蓮是家生子 其雙親都在孔府當管事 她自小跟著我 做事最是妥帖 大哥哥的謀算我略能知曉 姻親的網織就得越是綿密 孔氏的根基就越是穩固 她這般忠心 我也願意給她體面 稟明母親後 認了她做義妹 又從我的妝奩中抽出一些 作為給她的添妝 出嫁那日 我親自去側門送她 看她鳳冠霞帔進了花轎 忽然想起八歲那年 她為摘那株並蒂蓮跌入池塘 她將蓮花高高舉過頭頂 濕漉漉的臉上帶著笑 姑娘 今年第一朵並蒂蓮 奴婢給您摘來了 在這世間 女子終究逃不過移根易葉的命數 如今這枝蓮花 終究要種到別人家的池塘去了 十八歲這年 我的婚事也定下來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 父親將我許給了偏居必州的懷義侯徐氏 一個沒落的州侯 在長安世家眼中 與寒門無異 三個阿姊出嫁 俱是母親傳話 這次反倒是父親傳了我去書房 書房內 父親正對著一幅未著筆墨的畫卷出神 我安靜等著 直到半刻鐘後 父親方回頭 為父這些女兒中 唯你脾性最肖我 我垂手不語 任由他審視的目光落在身上 半晌 他搖頭 語氣似是歎息 你要是為男子 必定會有一番作為 我抬眼望向那幅空白畫卷 女兒雖困於閨閣 卻知真正的胸襟 從不會拘泥於方寸之間 父親眼中精光一閃 忽而大笑 好! 這才是我的女兒 笑聲漸止 他的語氣轉為沉重 必州偏遠 不比長安顯貴 你若不願去…… 不 我打斷道 女兒既然享受了鐘鳴鼎食的富貴 就要擔起維繫家族的責任 父親長歎一聲 手指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 慢慢道出深意 聖上今年要修剪世家枝蔓了 為父不得不……先自斷一只 父親閉上眼 語氣顯出幾分疲憊 為父立於朝堂三十載 最是明白 當飛鳥盡時 良弓自當藏 他睜開眼: 你可明白? 我心頭一震 忽然想起五年前 母親與我說話時 欲言又止的模樣 也許從那時起 父親便起了將我下嫁到地方的心思 必州雖偏 卻是漕運咽喉 懷義侯掌五千精兵 既不惹眼 又能在關鍵時候發揮作用 若來日貴妃之子想要一爭 懷義侯必是一方後盾 這份苦心 若非今日點破 我也未能參透 出了書房 轉到了母親院裏 她正整理我的嫁妝單子 見我進來 一貫雍容的臉上竟然出現一絲悲慟 待你出閣 這院子就真的空了 她腕間的翡翠鐲子碰在案上 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章進宮前夜 他在祠堂枯站了半宿 襄慧回門那日 他破戒飲得大醉 雲竹病重時 他白日賑災 夜裏還要親自查問大夫改方子 九州寒門子弟 他命人細查了三代底細 才從中挑出懷義侯…… 母親的聲音依舊威嚴 卻透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哽咽 別怪你父親 他已然竭盡所能為你們籌謀 我伸手抱住母親 如同幼時她慈愛地將我摟在懷裏一般 女兒都明白 母親輕輕倚靠在我懷中 哽咽聲大了些 你們都是為娘身上掉下來的肉 哪一個受苦 都像是在剜我的心 這一刻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相府主母 只是一個即將送走女兒的母親 不過須臾 她便輕輕推開我 又恢復了往日雍容的姿態 世家大族的棋局中 連愛意都要藏得這般隱晦 往後 我也會成為同她一樣的人 連悲傷都要講究分寸 婚期定在來年四月 正是牡丹吐蕊的季節 懷義侯親自攜禮來長安下聘 倒是做足了誠意 我終究按捺不住好奇 借著送茶的機會 在屏風後偷覷這位未來的夫婿 花廳內 但見一襲靛青錦袍的端子端坐客位 修長的手指輕叩茶盞 說話時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 雖只看見背影 卻已讓我懸的心放下了大半 四妹妹可還滿意? 二哥哥不知何時立在身後 摺扇輕點我肩頭 我慌忙低頭 只覺耳尖發燙 到底是閨閣女兒 雖明白婚姻大事事關家族 私心裏卻也盼著良人如玉 徐氏的聘禮一抬又一抬 擺滿了整個前院 朱漆禮盒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管家捧著燙金禮單高聲唱念 每報一樣 便有小廝打開查看 必州百年老參兩匣! 雪蛤膏十斤 青田石雕如意一對—— 這些物件雖非長安時興 卻件件透著古樸厚重 綠芍在我耳邊低語 奴婢聽聞徐母不善中饋 想必這次也是將壓箱底的好物拿來了 我微微頷首: 倒是用了心思 我拂過錦緞略顯陳舊的紋路 明白這些聘禮對徐氏而言 已是傾盡所有誠意 禮不在重 在於誠 畢竟論富貴 天子座下誰又能比得過孔氏 既是下嫁 我的嫁妝亦是再三斟酌 貴妃賞賜的禦物只擇其二三 既全了孔氏體面 又不至於太招搖 青蓮出嫁後 我身邊便只剩綠芍這一個貼身丫鬟 我升了雪玫為一等丫鬟 與我一同陪嫁 臨行前三日 我將陪嫁的三十六名奴僕悉數召至花廳 眾人屏息垂首 雪玫和綠芍一左一右站在我身側 都抬起頭來 我一一掃視過這些人 有灶房掌勺的李嬤嬤 有外院的跑腿小廝阿貴 此去必州 他們便是我最信賴的臂膀 我手掌相擊 便有僕人捧著託盤魚貫而入 我抬手扶了扶鬢角 綠芍上前一步 四姑娘體恤咱們 除卻公中賞銀 每人再賞百兩體己 每喚上一人上前 我便親自將銀兩交到他們手中 李嬤嬤 你那孫兒已安排進孔氏族學 以後若有出息 必不會薄待了他 阿貴 太醫昨日已經給你娘開了方子 不拘什麼藥 能康復便是幸事 眾人一一接過銀子 跪倒在地對我行大禮 我捏著帕子 笑得愈發和善 你們都是相府出來的體面人 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若做得好了 自會有錦繡前程…… 若做得不好 我也有的是法子處置你們 未盡之言讓眾人脊背一涼 禦下如訓馬 施恩也要講究分寸 多一分是施壓 少一分是輕慢 既要給些甜頭 也要勒得住韁繩 我滿意地看著他們又敬又畏的神情 知道這番恩威並施已然奏效 窗外夕陽西沉 將眾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從此刻起 這些人的身家性命便與我的前程牢牢綁在了一起 出嫁那日 聖上派了金衛一路護送 滿城朱紫不請自來 我明白 這是天子在向世家大族示意—— 識時務者 自有錦繡前程 父親紫袍玉帶立於階前 仍是那個威名赫赫的當朝宰輔 只在我敬茶時 才瞧見袖下那雙微微發顫的手 母親為我簪上九鳳金釵時 鎏金護甲三次才對準髮髻 二姐頃刻扶住母親的手 三姐默默遞上帕子 三個人的手就這樣在鏡前交疊 誰都默契地沒有說話 正廳內 我伏上大哥哥寬厚的背脊 蓋頭落下前 我最後看了一眼孔氏的牌匾 看見父親立於廊柱一側 晨光斜照 將他的身影割裂成明暗兩半 忽然想起這些年 二姐算計時的狠辣 三姐摔藥時的決絕 父親冷臉發配長姐時的無情 母親想送三姐去別苑時的嚴酷 爭鬥不斷的表像下 血脈終究是斬不斷的羈絆 起轎—— 隨著禮官長喝 轎子穩穩被人抬起 從這一刻起 孔氏女便成了徐家婦 我人生的落子 才剛剛開始 從長安一路到必州 一月行程頗費周折 前半月走官道 後半月走水路 到了港口 早有徐氏大小十幾只畫舫相迎 最前頭那艘披紅掛彩 船頭喜字金匾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 我自幼長在深閨 從未受過這等苦楚 上船不到半日便吐得昏天暗地 待到必州水域時 人已清減許多 原先合身的嫁衣竟空出了一指寬 快下畫舫時 綠芍為我重新梳妝 蓋頭方落 岸上驟然響起喜樂聲聲 正要登轎 忽聽見一個老婦人上前阻攔 夫人且慢 按照必州習俗 外人嫁進 須得跨火盆去晦氣 蓋頭下 我看見她腳下的盆中炭火正旺 還有一秉剪刀置於其中 圍觀者竊竊私語 我雖不見其面 卻知此舉非善 這分明是想給我來個下馬威 我攔住想要開口的綠芍 淺笑一聲 原是如此規矩 我提起裙裾從容跨過 火舌舔舐裙角 珍珠瓔珞頓時失了光澤 喜轎行經長街 早有樂手在前吹打 街道旁百姓爭拾喜錢 嘴裏說著吉祥話 過了多半個時辰 喜轎終於落地 轎簾掀起 一雙修長的手朝我遞來 夫人一路舟車 辛苦了 溫潤的聲音傳來 正是懷義侯徐詔安 我伸出手 任由他將我一步步牽下至正廳 喜幔低垂 我與他並肩而立 在禮官的唱和中行三跪九叩大禮 我在喜房等了三更 門外終於傳來腳步聲 沉水香混著淡淡的酒氣漫入內室 徐詔安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醉意的沙啞 讓夫人久等了 玉如意挑起蓋頭的刹那 燭火忽地一跳 映入眼簾的便是劍眉星目下 一雙含著醉意的眼眸 侯爺……我輕喚一聲 低垂眼眸 耳根泛起薄紅 他面色一怔 忽然俯身湊近 帶著酒氣的呼吸拂過耳畔 在家時 夫人喚我詔安便可 窗外忽然傳來孩童的嬉鬧聲 徐詔安望了眼窗櫺 笑容有些無奈 必州民風淳樸 讓夫人見笑了 合巹酒入喉的刹那 紅燭突然爆了個燈花 劈啪一聲響在寂靜的新房裏 禮成 屋內奴僕魚貫退下 我任由徐詔安取下我發間最後一支金釵 發絲垂落的瞬間 他的手指順勢滑入發間 我感受到他掌心的灼熱 滾燙著我的後頸 紅羅帳不知何時已經垂下 將我們籠在一片曖昧的昏暗中 遠處更漏聲聲 卻蓋不住彼此漸重的呼吸 窗外偷聽的孩童早已散去 唯有龍鳳花燭靜靜燃燒…… 晨光微熹時 我強忍渾身酸痛坐起身 徐詔安體貼地扶我 溫熱的氣息噴在耳畔 為夫昨夜莽撞 累著夫人了 指尖在他掌心輕掐一記 我作勢要起 卻被他攬住 母親憐你舟車勞頓 特許明日再行拜見 我心中一沉 新婦見高堂 正妻拜見當在翌日 續弦才拖至三日 昨日下船時的火盆 今日的刻意延宕 徐氏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母親體恤 是妾身的福分 我彎起眉眼 順勢抽回手腕 在家時 母親常說新婦勤勉方顯門風 每日卯時三刻 母親院裏的海棠花還沾著露水 我們姊妹便已在廊下候著了 徐詔安聞言 攬著我的手幾不可察地僵了僵 他還要說什麼 我搶先喚來丫鬟 今日既得閑 夫君可願帶妾身逛逛園子? 徐詔安眼中一閃而過的猶豫被我盡收眼底 我心中冷笑 原來這所謂的體貼 不過是與徐母合演的一出好戲 若我今日真貪睡不起 明日便會傳遍新婦恃寵而驕的閒話 我瞧著銅鏡裏端莊得體的笑意 十八年孔府內宅的浸淫 早教會我如何將刀光劍影化作春風化雨 昨夜紅燭下那點旖旎心思 此刻已隨殘燭灰飛煙滅 半分 都不剩了 梳妝完畢 我刻意放緩腳步 倚在徐詔安臂彎裏款款而行 這一日 我讓他帶著走遍侯府每一處 讓所有人都看見新婦精神奕奕的模樣 行至徐母所住東苑時 我試探道 既到了母親院前 可要進去請安? 徐詔安推說母親禮佛不便 我點點頭 並不勉強 明日若有人說我怠慢長輩 今日滿府的丫鬟婆子都是見證 這一夜 徐詔安格外殷勤 我心中冷笑 怕是想要讓我明日精神不濟 來遲個一時半刻 授人話柄 天光微亮 我強撐著起身 徐詔安將我摟在懷中 還想勸我再睡一會 我笑著推開他: 請安事大 夫君快些起身吧 菱花鏡前 我拿起禦賜的鳳簪把玩 玉鐲與檀木妝臺相擊 發出兩聲輕響 銅鏡裏綠芍眸光微動 素手已執起鳳簪插入發間 雪玫適時捧來絳紫雲紋外裳 正合我意 打扮完畢 徐詔安拉起我的手 一路穿過回廊 不過半個鐘便到了花廳 花廳內 檀香繚繞 徐母高踞主座 手中佛珠轉得極快 眼神銳利 右側 四五位族中男丁端坐 左側 十來位女眷暗自打量著我 我目不斜視 與徐詔安並肩走進 大禮拜下後 佛珠轉動聲戛然而止 過了半晌才叫起 相府果然氣派 徐母的聲音帶著刻意壓制的冷意 似乎在點我今日穿得太過隆重 我唇角微揚 輕擊掌三下 陪嫁丫鬟們立即捧著鎏金託盤魚貫而入 南海珊瑚、西域琉璃、禦窯青瓷…… 件件都是價值不菲的珍品 兒媳初來 備了些長安時興的小玩意 還請諸位長輩不要嫌棄 只聽得廳內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些必州難尋的珍品 在我嘴裏 不過是小玩意 同理 他們眼中的朱紫侯府 在孔氏眼中也於破落戶無異 徐母斜睨了一眼託盤 又將話題引到我的著裝上 新婦三日應著紅 你何故穿紫色? 我露出為難之色 母親容稟 原本是要穿紅裳的 只是大婚當日跨火盆時 不慎燙壞了禦賜嫁衣裙擺上的金線鳳凰 兒媳想著這兆頭不好 便自作主張換了顏色 話畢 徐母臉色瞬間煞白 語氣有些顫抖 你是說嫁衣是禦賜的? 正是 我點點頭 這嫁衣是貴妃特意命宮內十二位繡娘 趕制半年而成 每一顆南海珍珠都是娘娘親自挑選 我故意停頓片刻 讓這份壓迫感在廳內蔓延 就連這襯裏的雲紋錦 都是蜀地三年才得一匹的上品 每說一句 徐母的臉色就灰敗一分 她攥著佛珠的手指節發白 顯然明白這嫁衣的分量 不僅是禦賜之物 更是貴妃娘娘的體面 如今這嫁衣被毀 往小了說是徐家辦事不力 往大了說便是對天家的不敬 徐詔安額角已經滲出冷汗 這可如何是好? 天子才因為孔氏而優待了他 若因這些內宅之事亂了分寸 傳揚出去 別人還以為徐氏刻薄 見徐母面色已然鐵青 我適時收住話頭 溫聲道 這幾日事忙 還未及將此事上報 依兒媳淺見 不如先在必州尋個巧手繡娘修補 容後再向貴妃娘娘請罪不遲 徐母緊繃的神色這才稍緩 從託盤中拿出一個紅封 你遠道而來 且先歇息幾日 府中規矩 日後再說不遲 我雙手接過紅封 卻不急著起身 反而鄭重道 母親體恤 兒媳感激不盡 只是既入徐府 自當守徐家規矩 若因兒媳壞了家中體統 反倒辜負了相府多年的教養 過分的退讓只會讓人得寸進尺 這番話既全了徐母顏面 又堵住了日後被人說恃寵而驕的話頭 今日若真順著徐母的意思拖延立規矩 來日必會落個不服管教的罪名 左下首的二房夫人適時打圓場 侄媳婦就別推辭了 老夫人這是盼著早日抱孫子呢 咱們這雖比不得長安 繡娘的手藝倒也說得過去 她這一開口 幾位嬸娘也紛紛附和 倒把方才的劍拔弩張化作了婆媳情深 我垂眸淺笑 借著見禮的功夫將廳中眾人盡收眼底 二房夫人眼角眉梢都透著精明 三房倒是眼瞧著敦厚 徐母面色稍霽 順著臺階道 你初來乍到 且讓安兒帶著熟悉幾日 徐詔安如蒙大赦 忙引我拜見各位長輩 二房三房的夫人都是人精 見了禦賜之物個個讚不絕口 我含笑應酬 終是應付過了這場暗流湧動的請安 往後時間 我日日卯時起身 必往東苑門前走一遭 徐母以身子不好為由 雖避而不見 我卻要讓滿府下人都看見新夫人的規矩 晨露未幹時去東苑 日頭正好便往竹苑陪二夫人理賬 午後又在松苑幫三夫人擬年節禮單 夫人何必這般辛苦? 雪玫替我揉著發酸的肩膀 忍不住抱怨 老太太霸著中饋不給 分明是要給您難堪 綠芍也一時失言: 虧得還是相爺千挑萬選 徐氏這般作態 可真…… 話到一半 綠芍慌忙跪地 我抬手示意她起來 這丫頭沉穩有餘 卻始終不及青蓮機敏 看不懂其中深意 所謂的精挑細選 看的是徐氏的本事 在外 徐詔安自有他的過人之處 可回到內宅 卻成了個優柔寡斷的 既貪戀相府帶來的權勢 又怕我這個長安貴女壓他一頭 至於徐母 這位偏居必州多年的老夫人 她或許見慣了必州的嬌嬌女 以為我便是這樣的跋扈的女子 卻不知真正的嫡女氣度 從不是擺在臉上的 是要把算計藏在規矩裏 將鋒芒裹在溫柔中 況這世間嫁娶 何來圓滿一說? 長姐貌傾天下 卻嫁給了與父親一般大的帝王 終身被困宮牆 二姐嫁人不過幾載 便有寵妾接連生下庶子 齟齬不休 就連最幸福的三姐 也因接連生二女 被婆母強硬塞了通房 女子這一生 不是在爭 就是在讓 所謂的精心籌謀 不過是權衡利弊下的各得其所 青蓮的拜帖在重陽節前送至侯府 燙金箋紙上印著溫氏商號的徽記 這丫頭嫁去溫氏三年 每月書信請安從未間斷 年初誕下嫡子後 陳嬤嬤回來複命 說她行事果決如我三分 頃州到必州不過五日路程 時隔兩年再見 昔日丫鬟已成華麗的婦人 她步履輕移 繡金裙擺隨著的步伐漾出粼粼波光 頭上戴的那只累絲金鳳 是當年我賞她的及笄禮 這一身打扮 比許多官家夫人還要氣派幾分 可當她行至廳中 卻突然斂衽跪地 那雙戴著翡翠戒指的手平舉過眉 恭恭敬敬行了個全禮 妾身溫何氏 請侯爺與夫人安 這般謙卑的姿態 與身上的華服形成鮮明對比 我瞥見徐詔安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 他應是沒想到 頃州大賈的主母 在我面前依舊乖順得如婢子一般 都是當主母的人了 何須行此大禮 青蓮聞言卻更加謙卑 直將頭埋進玉磚中 奴婢在主子跟前 永遠都是奴婢 起身後 她熟門熟路地接過茶盞 跪坐在我腳邊的蒲團上 如當年一般為我斟茶 那雙戴著翡翠戒指的手穩穩托著官窯蓋碗 腕間白玉鐲子隨著動作輕響 偏偏姿態卻比徐府的丫鬟還要標準三分 這便是用行動在告訴徐詔安 即便是穿金戴銀的少奶奶 在舊主面前也永遠記得自己的本分 連相府出去的婢女都這般知禮 徐府安敢怠慢? 徐詔安的臉色果然精彩 最終藉口軍務匆匆離去 待徐詔安走後 青蓮又再度行大禮 奴婢青蓮 叩請主子金安 她從袖中掏出錦盒 雙手奉上 溫氏在必州的糧鋪、綢莊、銀樓共二十二處 請主子笑納 我指尖撫過契紙上溫氏的朱印 忽然笑出聲來 她既能說服溫氏將必州產業贈我 想必也存了內宅之外的心思 我將長安商號的契書推到她跟前 笑道 女兒家若用起智謀 男人未必招架得住 父親常說 佈局要早 落子要准 青蓮於我 或許就是早就布好的活棋 臨走時 她再次跪地行禮 卻比來時更重三分 刀已經遞給了她 想要怎麼用 端看她自己 這日 我謄寫年節禮單 乍然抬眼 便見徐詔安不知何時已經進來 目光正落在我案頭的單冊上 那上面清楚記著這半年來 我借著二房三房之手 給徐府上下添置的物件 小姐們新裁的雲錦襦裙 族學裏添的湖筆徽墨 連馬廄都鋪上了蘇繡鞍韉 夫人受累了 他忽然靠近 語氣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筆尖在紙上凝出一滴濃墨 我慌忙起身 夫君何時來的? 這些不過是…… 話未說完 已被他按回座中 母親年事已高 明日起你便幫襯些吧 我裝傻道: 夫君放心 這些禮單皆由我看過 無誤後再呈給母親定奪 這話說得敞亮 既暗含了我的幫助 又表明了我不想染指 徐詔安歎了口氣 你既是我明媒正娶的侯夫人 執掌中饋天經地義 母親那邊 我自會去說 我低頭抿唇 掩去嘴角的譏諷 這世間的道理就是這樣 男人要臉面時 女人就得裝糊塗 可等真要辦事時 還得他們自己把話說透 徐詔安的心裏明鏡似的 徐母把著中饋 卻連年節往來都理不清 是我借著幫襯之名 讓徐府上下都嘗到了甜頭 如今他若再不讓步 傳出去恐授人話柄 十五那日的家宴上 徐母使氣似的將管家令擲在桌上 這老婦怕是還沒想通 為何短短半年 連她最疼愛的么女都開始為我說話 母親……我沒有去拿令牌 只是道 這府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您的心血 兒媳雖愚鈍 往後每日辰時來向您請示可好? 徐母臉色鐵青 若應了 等於承認交權 拒了 又顯得刻薄 最終只能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算是默許 這招溫水煮蛙的精妙之處 就在於要讓所有人親眼看著 是徐母自己撐不起這個家 而我 不過是不得已才接手的賢慧媳婦 花廳裏的更漏滴到申時 我端坐在主位上 指尖輕輕摩挲著青瓷茶盞的紋路 申時三刻已過 廳下站著的管事們卻只到了七成 我不說話 他們便各自交頭接耳 綠芍捧著管家令站在一旁 作勢要開口 我輕輕搖頭 現在發作還為時過早 還差兩個人呢? 我聲音輕柔 目光卻在一眾管事臉上緩緩掃過 有個穿著褐色綢衫的管事上前半步 躬身道 回夫人的話 王管事和李管事身子不適 特意托小的來告假 我慢條斯理地掀開茶蓋 輕輕撥開浮沫 帳本可都帶來了? 廳內頓時一片死寂 片刻後 一個鬢角花白的嬤嬤大著膽子道: 夫人明鑒 府裏向來只將各處收支總賬報給老夫人過目 不需要帳本 放肆! 綠芍厲聲道 請安不帶帳本 難道以為是主子叫你們來吃飯不成! 那嬤嬤嘴硬道: 非是我等不聽 原是府中沒有這樣的規矩 我唇角勾起一抹淺笑 管家 把方才回話的二人即刻發賣 還有那兩個告假的 以後也不必當值了 那嬤嬤頓時變了臉色 老奴在侯府伺候了二十餘年 老夫人尚且要給我三分…… 大膽! 雪玫上前一步 脆生生的語氣中夾雜質問 老夫人最是仁慈寬厚 難道是她縱著你們欺瞞主母嗎? 頑固瀆職 謊話連篇 管家 你還等什麼! 話畢 早有阿貴帶著幾個家丁 將二人帶了下去 我慵懶起身 扶了扶鬢間的八寶簪 明日還是這個時辰 若還有不帶的 現開發了 一旁的管家早已身形哆嗦 後背的衣料已經汗濕一片 走過去時 我狀似無意道: 若再有下次 你也捲舖蓋吧 翌日 申時未至 雪玫來報 語氣中帶著喜氣: 主子 管事們都已到齊 這次全都拿著帳本呢 我倚在軟枕上 指尖繞著錦帕上的流蘇 漫不經心道: 急什麼 讓他們候著 待小憩了三刻 我才讓雪玫梳妝 今日要唱的是出殺威棒 自然要妝容淩厲些 踏入正廳時 那些素日裏趾高氣揚的管事們早已恭敬候著 全然不似昨日的氣焰 有個管事雙腿打顫 險些碰倒了案幾上的青瓷花瓶 不過是站在鋪了軟毯的廳裏候了半個時辰 就這般受不住 可見這些年徐母縱得他們多沒規矩 請夫人金安 眾人齊刷刷跪地 聲音已帶著顫 我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 由著他們跪了半晌才道 起吧 茶盞擱在案上 發出清脆的聲響 嚇得這些人打了個寒顫 帳本可都帶齊了? 帶齊了 回話聲層次不齊 還夾雜著心虛 我目光在眾人面上巡視 隨手指了一個管事婆子 你 把帳本呈上來 那婆子渾身一抖 捧著帳本的手直打顫 我接過綠芍呈上的帳本 指尖在紙頁上輕輕摩挲 這本帳冊紙張嶄新挺括 邊角卻有幾處不自然的折痕 翻開內頁 墨蹟深淺不一 有的字跡甚至還未幹透 三月初八 蝴蝶蘭一株 五十兩 我輕聲念出 指尖在這行字上點了點 四月廿三 姚黃兩株 八十兩 五月初六 鳶尾三株 六十兩 每念一句 那管事的臉色就白一分 我繼續往後翻 六月十二 金桂移植費 三十兩 七月初八 荷花池清理 四十兩…… 合上賬本 我似笑非笑地看向管事 侯府的園子 倒是比御花園還金貴 管事撲通跪地 汗如雨下 夫人明 這些..這些都是名貴品種 還有養護費用… 哦? 我似笑非笑 指尖劃停在八月的開支上 那你且告訴我 八月廿五 你從哪兒買的綠萼梅? 這…這… 雪玫上前一步 厲聲道 你這婆子好大的膽子 綠萼梅二月才有 就是在長安城 這些花卉也不值這麼多銀兩 分明是你貪污! 我重重合上賬本: 拉下去 這次管家倒是萬分麻利 片刻便有兩個小廝將癱成爛泥的管事拉了下去 廳內噤若寒蟬 我冷眼掃過 第二個被點到的管事已經面如土色 我翻開他的帳本 聲音不輕不重 初八 豬肉三十斤 羊肉二十斤 活雞十五只 活鴨十只 回、回夫人……他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府上主子多 又要預備年節宴客…… 我不說話 輕輕往後一靠 綠芍會意 從袖中掏出小冊 東院早膳: 燕窩粥兩盞 蟹黃小籠四屜 並四樣時鮮小菜 巳時二刻 杏仁酪四盞 玫瑰酥六碟 茯苓糕八塊 午時正 紅燒獅子頭六枚 八寶鴨一只 金湯四盞 時令菜蔬八品 你倒是說說 就這樣的席面 需要三十斤豬肉? 二十斤羊肉? 那管事下跪的瞬間 腰間系著的銀鑰匙串叮噹作響 我忽而輕笑 這鑰匙串倒是精緻 倒比管家腰間的還要亮三分 倏然 我語氣轉冷 來人! 把他這身行頭都給我扒了 即刻革職逐出 求饒聲漸遠 我端起茶抿了一口 諸位都聽好了 從前我沒來時 可以既往不咎 若來日還有人中飽私囊…… 茶盞重重一放: 仗二十 全家發賣! 這半年來 我早已將府中人事摸得一清二楚 這兩日發配的幾人 正是府中頭等刁鑽貪墨的管事 正適合殺一儆百 回到內室 雪玫忍不住道 主子這般雷霆手段 會不會有些…… 你是說? 有些得罪人? 雪玫低頭: 奴婢不敢 我撚著卸下的步搖流蘇 珠串在指尖流轉 徐母不善經營 這些年侯府內裏早就蛀空了 這內宅的爛賬 徐詔安比誰都清楚 讓我掌家 就是要借我之手清一清這府內的蛀蟲 成了 是主母的本分 敗了 正好拿我去堵徐母的嘴 我將采買賬目重新厘定 分出左右管事互相監督 每月對賬時 必要兩房管事共同畫押 這般相互掣肘之下 誰也不敢再動歪心思 這樣一來 每月支出竟少了六成 但我深諳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若斷了這些人的財路 只怕要遭記恨 我分出兩成 給下人們添了月例 夏日裏備下解暑的綠豆湯 冬日發放取暖的銀霜炭 婚喪嫁娶各有補貼 就連丫鬟們的月事帶 也都換成了上好的棉布 不過一季光景 侯府氣象已然不同 下人們做事格外賣力 連廊下的花草都修剪得格外齊整 最妙的是 徐母也不敢再輕易挑我的錯處 畢竟連她院裏的婆子 都得了我賞的新衣 又是一年四月 倚在繡金軟枕上 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尚且平坦的小腹 雪玫捧著藥盞進來 新裁的春衫勾勒出她纖細的曲線 我接過藥盞 狀似無意問道: 雪玫 你在我身邊幾年了? 雪玫恭敬道: 奴婢自八歲調到主子跟前 如今整九年了 藥氣氤氳間 我瞧見她低垂的睫毛不住輕顫 多好的年紀啊 肌膚嫩得能掐出水來 我抿了口苦澀的藥汁 慢條斯理道 你與綠芍都是我的體己人 若有中意的人家便來告訴我 奴婢…奴婢… 她的聲音哽咽在喉頭 纖細的手指死死攥住裙裾 一旁的陳嬤嬤適時湊過來 老奴瞧著 玫丫頭模樣伶俐 又會識文斷字 福氣大著呢 哦? 我輕笑一聲 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當丫鬟伺候人 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你這樣的品貌 合該有個正經名分 她渾身一顫 眼中水光瀲灩: 主子…… 我執起她的手 將銀簪重新簪回她發間 我如今身子不便 總要有個貼心人幫忙照應 你素來最懂我的心思 這個位置 不交給你交給誰呢? 奴婢……奴婢怕辜負夫人的厚愛 說什麼傻話 做姨娘 總比當一輩子丫鬟強 雪玫眼中噙著淚 卻乖順地點頭 奴婢 但憑主子做主 由我做主 給雪玫開了臉 抬成良妾 徐詔安在女色上並不貪戀 我要的也只是一個在後宅的眼線 畢竟自己抬的姨娘 總比徐母塞來的通房強 孩兒出生那日 滿府的梅花都開了 徐詔安抱著繈褓的手都在發抖 連夜寫信請父親賜名 父親題了誼字 世誼永固 這其中的深意 徐詔安自然明白 孩子百日那天 徐詔安親自謄寫了請封世子的摺子 我倚在窗邊看他伏案的背影 忽然想起二姐信中所言 八皇子在禦前流利作賦 聖上龍顏大悅 四年光景 我又添了一子一女 幾個姨娘所出的孩子 也都養在我膝下 徐母如今見了我 倒也能露個笑臉 畢竟真金白銀地砸下去 這老婦可受用得緊 徐詔安待我越發體貼 連我用的胭脂都要親自過問 我知道 這一切都是因著孔氏在長安的地位 聽聞鹹王在秋獵時射偏了箭 朝堂上的風 只怕早就變了方向 夫人 溫氏的帳本送到了 綠芍捧著描金匣子進來 青蓮這丫頭當真了得 借著我給的刀 竟真的成了一番事業 如今她執掌溫氏商號 三成利孝敬我 五成利通過我的路子送進宮 自己只留兩成打點 我撫過賬冊上邊關互市的字樣 借著徐氏的漕運路子 溫家的絲綢茶葉已賣到了西域 這些明面上的生意 暗地裏運送的卻是各方的消息 有時候 我還真有些羡慕她 越是無根的浮萍 越能隨波逐流 不像我 去趟詩會都要再三思量 生怕讓人抓住把柄 夜雨攜來滿園落葉時 長安傳來聖上病重的消息 徐詔安近來歸家愈發晚 官靴上總沾著未幹的泥濘 看向我的眼神也逐漸變得凝重 我知道他在權衡什麼 箭在弦上 已然到了不得不發的時候 長姐生的八皇子雖得聖眷 卻終究年少 鹹王經營多年 朝中勢力盤根錯節 稍有不慎 便是九族之災 這日教誼兒讀資治通鑒 至淝水之戰時 誼兒忽然問我 母親 苻堅擁有百萬雄師 為何會敗於八萬府兵? 我執起案上茶盞 看著茶葉徐徐沉底 苻堅錯在把江河之勢 當做自己的本事 而謝安勝在明白 真正的勢 不在兵多將廣 而在於人心向背 我看著誼兒似懂非懂的眼神 忽然笑道 你要記住 庸者見子 智者見勢 真正的勝局 從來不是力挽狂瀾 而是在風起青萍之末時 就備好了渡河的舟楫 這便是人世間的浮沉之道 茶香氤氳間 屏風後傳來玉佩輕撞之聲 徐詔安的剪影在紗幔上微微顫動 窗外一陣秋風掠過 卷起滿地銀杏 起風了… 三更時分 徐詔安忽然穿戴整齊來到內室 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在牆上 此時此刻的他 猶如一柄出鞘的劍 我沒有問他要去何處 也不必問 只從紫檀妝匣中取出早已備好的荷包 遞到他手裏 我與徐詔安相視一笑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 父親布下我這顆棋 就是為了在今日這樣的風雲際會時 能讓孔氏的智慧與徐氏的鋒芒合為一處 徐詔安走後的第八十日 驛道上傳來了喪鐘 九下 天子崩 第一百日 破曉時分 徐詔安銀甲染血 榮歸侯府 鹹王兵敗身死 八皇子登基 新帝年幼 作為太后的長姐垂簾聽政 孔氏贏得徹底 一個月後 父親上書致仕 被封為安定公 賜居長安府邸頤養天年 徐氏有從龍之功 長姐寫密信來 問徐詔安想要如何賞賜 不若封個鎮國將軍 遷居長安 徐詔安大喜 當即蘸墨揮毫 字裏行間盡是掩飾不住的意氣風發 臣叩謝天恩 新帝年幼 正需臣忠心輔佐 臣雖不才 願舉家遷往長安 日夜守護 以盡臣節 我冷眼旁觀 見他寫完還特意將信箋在燭火上輕輕一晃 使香墨更濃些 他眉宇間的劍鋒已被平步青雲的得意代替 當晚便在府中設宴 與二房三房的人共飲 徐母在一旁眉開眼笑 我兒果真是人中龍鳳 忠心可鑒! 二房三房的人更是湊上前來 你一言我一語 仿佛明日徐氏一族就會成為長安的新起之秀 徐詔安酒意正酣 踉蹌著向我走來 一把攬住我的肩 酒盞中的瓊漿隨著他的動作潑灑在我衣襟上 洇開一片暗色 夫人為何不飲? 他聲音裏帶著三分醉意 七分得意 這可是府中特意珍藏的三十年陳釀…… 我抬手擋開酒盞 語氣已然有些冷意 侯爺 慎行 他恍若未聞 仍將酒盞抵到我唇邊 夫人也太小心了些 如今八皇子登基 這天下可有徐氏一半的…… 侯爺! 我猛地起身 廣袖掃過案幾 清脆的碎裂聲讓滿堂歡笑戛然而止 我環顧四周 二房三房臉上還留著未退的紅暈 面色不悅地看著我 侯爺可想過 若太后真有意召徐氏入長安 為何不直接下旨 徐詔安眼中的醉意漸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困惑與不安 這是在試探 徐氏是否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 徐母猛然拍案而起 荒唐! 我兒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 你孔家失勢 便見不得我徐氏上進! 母親! 我驟然提高音量 你可知狡兔死 走狗烹的道理? 父親為何要在新帝登基當日就上表致仕 這其中深意 你還看不清嗎? 我目光如霜 緩緩掃過在座每一張面孔 翻遍史書 新君最忌憚的從不是明刀明槍的敵人 而是那些 知道他龍椅下壓著多少亡魂的功臣 最後一字落下 窗外驚雷炸響 眾人如遭雷擊 臉色瞬間煞白 我從袖中掏出攔截的密信 孔氏為文首 徐郎掌兵權 若這兩樣聚在一處 新帝夜裏 還睡得著嗎? 徐詔安手中的酒盞噹啷墜地 酒意已全然化作冷汗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徐母不甘心道 可太后畢竟是你親姐…… 我反問道 母親可知 為何這密信 用用的是鳳紋火漆 而非家書私印? 這正是太后在提醒我 此刻坐在慈寧宮的 是執掌玉璽的千歲娘娘 不是當年為我梳頭的長姐 入宮門 斷親緣 此生只為天家婦 不為孔氏女 我放緩語氣 侯爺是聰明人 可願聽妾身一言? 徐詔安臉上再無酒意 我看著他緊握的拳頭漸漸鬆開 他終於平視我 朝我鄭重一揖 請夫人賜教 我執起筆 蒼勁有力地寫下一行字 臣叩謝天恩 然舊傷未愈 恐負聖望 願永守必州 為聖上盡綿薄之力 徐詔安眼中的迷茫漸漸化作無奈 待看完後 神色又恢復清明 他接過筆 在末尾鄭重添上自己的名字 又將之前的密信化在火舌下 這一刻 我知道他懂了 在這盤天下棋局中 有時候退一步 才是真正的進 兩個月後 聖旨下達 晉徐詔安懷義侯為世襲懷義公 鎮守必州 徐母與我均為一品誥命 二房三房均有封賞 與此同時 消息傳來 兄長次子入宮伴讀 三姐幼女賜婚宗室 父親致仕後新辟的竹園裏 新帝親題功在社稷匾額高懸 這一局 我棄了長安虛名 卻為徐氏爭來世代安穩 就如當年父親所說 真正的勝局 從來不是看眼前得失 而是算百年興衰 幾載柳絮紛飛 我收到母親來信 說父親閑來侍弄花草 想念孫兒得緊 我知道父親的用意 思索片刻 寫下隨行名單 青蓮的兒子今年九歲 與誼兒年齡相仿 正適合做陪讀 我起身時 正見誼兒在庭中習字 筆鋒轉折間 已隱約可見父親的風骨 青蓮候在錘花門下 未等我開口便遞上鎏金拜匣 主子 長安西市的宅子已備妥 與孔府後巷只一牆之隔 臨行前 我將父親昔年贈我的紫毫放入行囊 記住 你去長安見的不僅是外祖 更是三朝孔閣老 孔府的茶 溫氏的賬 徐家的劍 這盤根錯節的世道 你要一樣樣參透 誼兒朝我行禮 稚嫩的聲音裏透著超乎年齡的沉穩 母親放心 進學如逆水行舟 兒子此去 定不辱沒徐氏門楣 港口岸 我看著這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 一個承襲清貴 一個暗掌商脈 再過幾年 又將是一個宿命的輪回 近些年來 徐母身子不好 若歸了西 丁憂三年 恐耽誤誼兒議親 我思索再三 寫了封信 快馬送往長安 一個月後 父親來信 紙上筆走龍蛇 唯寫了個薑字 薑是國姓 我與徐詔安相視一笑 瞬間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這些年徐氏很懂進退 看似偏居必州 實則早就成為新帝寵臣 新帝要繼續修剪世家枝蔓 徐氏便是最好的刀 徐母逝世後第三年秋 丁憂結束 賜婚的聖旨伴隨桂香來了必州 顯榮公主年方十四 與誼兒同齡 婚期定在三年後 我看著聖旨上永結秦晉四個字 還有什麼比姻親更好的羈縻之策? 世子婚事既定 府中其他子女的婚事也需籌謀 次子鴻兒 由徐詔安親定 與絳州提督崔家議親 夫人覺得如何? 徐詔安問我 我答: 極好 崔氏掌著絳州的軍需調度 卻遠離長安是非 如同當年父親為我選徐家 看中的正是這份恰到好處的分量 除卻我的親女晴晴外 還有玫姨娘和王姨娘所出的兩個女兒 三人皆自小在我膝下教養 春日 長安胡家前來議親 庚帖剛遞到我手中時 晴晴就闖了進來 她梗著脖子 眼中噙著淚 女兒不願嫁! 女學的先生說了 女子也該有自己的志氣 如何能像尋常女子般 嫁去後宅 困其一生! 我摸著衣服上精貴的纏枝紋 輕笑出聲 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 長姐也是這般跪在父親面前 忤逆長輩 你可知 沒有權勢庇護的志氣 就像那窮秀才寫的酸詩 一文不值 她梗著脖子 還要說什麼 我抬了抬手 既然你這般喜歡女學 便去真正的女學學個明白吧 當夜 晴晴便被一頂小轎送去了溫氏女學 不過月餘 她便寫信求救 說自己錯了 我將信件化為火舌 不急 且再等等 三個月後 晴晴跪在我跟前 素淨的衣裙已洗得發白 這般精貴的嬌嬌女 在女學一季 日日要漿洗衣裳 連熱水都要自己去提 到了夜裏 還要頂著微弱的燭火 繡些荷包維持生計 母親……她語氣發顫 女兒真的知錯了 我端坐在椅子上 接過茶盞 茶湯澄澈如鏡 映著兩個庶女煞白的臉 你以為自己讀了幾日女學 便看透了這世間? 我輕啜一口茶 你從未見過真正的女學 自然不知其中的三六九等 東街第三巷的女學 三十個姑娘擠在一間漏雨的屋子裏 她們學的第一課是如何漿洗衣裳 因為不學會這個 明天就沒有乾淨衣裳穿上身 徐氏能讓你任性 是因為有祖輩攢下的家業撐著 而那些女子若不學會自立 明天就會餓死在街頭 你可知 你厭棄的金絲籠 是她們做夢都進不去的瓊樓玉宇! 晴晴跪上前 額頭抵在青磚上磕得一下又一下 母親 我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 不 你不知道 我重重拍在桌案 你不明白女學的先生為何多為男子 更不知道這些高談闊論的男人 前一日還在痛斥纏足 後一日便能養三寸金蓮的歌姬! 九重宮闕仍是男子掌權 社稷禮法終究以夫為綱 就連你姨母垂簾聽政寫下的《女明通鑒》 最終還是要翰林院的男人來注解! 我端起茶杯 看著一片茶葉在茶湯中緩緩沉底 或許百年之後 女子真能與男子同朝為官 但此刻的世道 仍是男人的天下 聰明的女子從不與世道硬碰硬 而是要學會 在這看似逼仄的方寸間 走出最漂亮的路 我看著痛哭流涕的晴晴 知曉這一刻 她是真的悔悟了 與胡家的婚約定在來年春日 我又將玫姨娘生的庶女蕊蕊 嫁給了青蓮之子 二房三房這些年安分守己 我自然也願意給他們體面 二房嫡女性子沉穩 適合入宮選秀 不圖高位 只需在深宮埋下一顆徐氏的棋子 三房嫡女聰慧 嫁給知府之子 將徐氏的根在必州紮得更深些 我嫁給徐詔安三十二載 秋雨綿綿時 他終究先我一步逝世 這些年 我和他與其說是夫妻 實則更像同舟共濟的舵手 往日各自的心思和揣度 終也隨著一抔黃土 什麼都不剩了 誼兒跪在靈前 腰間玉帶已然系上家主印信 我也成了小輩口中的老太君 中饋早交給了顯榮 我每日只坐在廊下 靜觀這府中的花開花落 這日我閑來無事 與阿寧擺弄棋子 十歲的孩子 落子時還帶著幾分猶豫 祖母 該您落子了 我將黑子輕輕落在天元 寧兒 知道為何祖母總讓你執白? 阿寧搖頭 白子已然被困在邊角 因為白子後行 更需懂得審時度勢 我拂過她發間的珠花 人生如棋 女子如白 後行更要看清 阿寧忽然湊過來 小聲問我 那祖母爭過嗎? 爭? 祖母爭的不是輸贏 是分寸 一片梧桐葉飄落 正蓋在天元 我輕輕拂開葉子 露出底下縱橫交錯的棋路 你看這白子 看似退讓 實則以退為進 黑子咄咄逼人 反倒自陷囹圄 阿寧的眼中漸漸泛起悟色 我撫過她細軟的發絲 執手將茶湯緩緩傾倒在梧桐葉上 水跡沿著葉脈自然分流 我開口道: 當年你祖父總想爭個高低 我卻教會他 真正的勝局不在棋盤上的廝殺 而在這順勢而為的智慧 你要記住 這世間的路 從不是走出來的 而是選出來的 爭是不爭 不爭是爭 我帶著她的手 將白子落在看似絕境之處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老一少 安靜地坐在漸漸暗去的廊下 指間的黑子不知何時已焐得溫熱 我輕輕將它放回棋罐 棋盤上 白子正在絕處逢生

世人皆說我命好。
父親官居一品,母親系出名門。
兩位兄長皆在朝為官,三位姐姐俱嫁入高門。
我自幼著雲錦霓裳,食玉盤珍饈。
就連隨手把玩的物件,都夠尋常百姓半生吃穿。
然則,外人只看到我命如錦繡。
殊不知大有大的難處。
這錦屏繡帳之內,處處藏著算計,金樽玉箸之間,不時隱現殺機。
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20 Comments

  1. 精彩好文!文筆簡潔俐落,故事寓意極深,講的是閨中女子婚配家宅管理,帶動的是家國風雲變換更迭之事。不用渣男茶女白月光,卻更引人入勝!番外或他人視角都顯多餘。

  2. 好文,先看的青蓮那篇,也是寫的非常好,現在商場上不也是這樣的聯姻嘛

  3. 這是大家風範,從小培養的處世之道!
    女主父母亦是眼光長遠圓滑有度的人,加上女主天賦及敏睿的觀察力和洞悉人性,成就女子的一生!
    女主的大智慧沒用在情愛上,專心於世代交替的遠大計畫上!若女主智慧用在後宅,雖是穩操勝算,但自家之後只能庸庸碌碌,無法長遠延續榮光,消磨於世間長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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